太子掀翻了一桌的菜,
一个奴婢也敢劝孤,让你站在东宫,便已是给你脸了。
我沉默地收拾完一地的狼藉,又重新做了一桌。
九年里,哄着捧着,孱弱的太子被我养得面色红润,高大威猛。
皇后戏言,等太子成亲后,就抬我做妾。
太子听着,骄傲地丢给我一根金钗,大家都说是定情信物。
那日冬猎,他的准太子妃嫌我菜做得淡了,罚我在雪地里跪了一夜,他路过只扫了一眼,
是孤以往太宠你了,你也该被立一立规矩。
回宫后,得知好友被人陷害,下了大狱,我去求他,他忙着陪佳人折纸鸢,
一个奴婢,死活都是命,还值得你兴师动众烦孤?
那夜,我端着一碟点心,去了扶华殿。
这宫中的规矩,都是位高者立的,那别人可以,我又为何不行?
1.
我自扶华殿出来。
关门时,门内人道,
朕明日出宫巡查春播,七日后回宫,你乖乖等着朕。
我垂眸理了衣襟,春天冷,圣上记得多带些衣物。
门内人轻应了一声,你那好友,朕已吩咐过了,你回去便能见到她。
我叩谢了圣恩,快步离开了扶华殿。
推开门,便看到月余没见的元清,她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但上天庇佑,她还活着。
央儿。元清挣扎着坐起来。
我扶着她,忍着一眶的眼泪,
姐姐。我从太医院拿了药已在煎了,一会儿熬好给你端来,你仔细养着,切莫伤神熬心,一切有我在。
元清的眼泪,顺着枯槁似的脸颊流下来,
你为救我,去求的谁?一夜未归,又去的哪里?
我垂眸,将她的被子拢好,我去了扶华殿。
元清声音哽咽,你跟了圣上?可我知道你心里有太子。
我摇了摇头,叹气道,算了。
算了……
2.
当今圣上不贪色,后宫加上皇后娘娘,一共只有三位贵人。
子嗣也单薄,除了太子外,便只有云婕妤生的小公主。
是以,太子从出生至今,都是金尊玉贵地娇养着。
可惜,他身体孱弱食欲不佳,天下名厨换了个遍,也没哪个得了他的眼。
所以,后宫里的人,都说我有福气。
要不然我一个小丫头,做的菜能比名厨好?只是有福气,恰巧合了太子的胃口。
过去九年,我也是这样想的,太子亦如此。
进东宫那天,我因和元清分离,又舍不得翠韵宫的主子,哭得眼睛都肿了。
太子负手站在我面前,皱着清秀的眉头,
眼皮子浅,东宫还能比翠韵宫差?
我抬头望着高高在上的太子,九岁的他,瘦瘦小小的,声音轻轻的,但语调却已有上位者的骄矜。
我叩了恩,顶着红肿的眼睛,去做了一桌的菜。
他却掀翻了桌子,踢了我一脚,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劝本孤,让你站在这里,就是给你脸了。
我不敢多言,收拾了一地的狼藉,又做了一桌。
时日久了,我摸清楚了他的脾气和胃口,他吃饭时,大家不敢上前,都叫我跟前服侍着。
其实我也没什么特别的本事,只先由着他发脾气,再轻声细语地捧着哄着,吃一口再吃一口。
就这么捧着哄着,他身体渐渐好了起来,脸上也有了血色。
皇后娘娘高兴,点了我做他贴身的婢女。
轮到我值夜时,他最喜欢做的,便是让我给他读书听。
经史策论、四书五经,有时一读一整夜,他便是睡着了,也能知道我打瞌睡停下来,
不许停,你想让孤睡不好觉?
十三岁时,他开始长个子,一天要吃五六顿,有时半夜喊我起来给他做夜宵。
吃饱喝足,他心情极好,会丢我一个他亲手做的木簪子,或者珠串,
仔细收着,别人没这恩宠。
我一直仔细收着的,如今已攒了半匣子。
匣子里还有那年他第一次冬猎,打到的野鸡吃剩的一根骨头。
他让我留着,我便将骨头磨成水滴状的坠子,钻了个眼,坠着络子。
他不甚满意,说我编络子的手艺得再练练。
九年一晃眼过去了,皇后娘娘定了博阳侯府的大小姐为太子妃。
那天我哭了。
道理我都懂,没想要什么,可心里就是难过,像这十月的天,灰蒙蒙的,刮着凛冽的冬风。
皇后娘娘打趣,说等他成亲后,就抬我做妾。
那夜他破天荒丢给我一根金钗,东宫的人都笑着说是定情之物,是太子表的心意。
我依旧珍之重之地收着。
冬猎出行时,我正病着,他说自己吃不惯别人做的菜,让我跟着去盯着,我不动手,指点厨子几句就好了。
可去了后,他将我从床上拉起来,说徐小姐想尝尝我的手艺。
我强撑着做了几个菜,却不料徐小姐嫌菜味淡,罚我在雪地里跪一夜。
他路过时,轻描淡写地道,
是孤以往太宠你了,你也该被立一立规矩。
那夜我没跪完,后半夜便晕了,好在有人路过,将我送回帐子里。
我病了一场提前回了宫,才得知元清被人陷害,下了大狱,我等太子回来,去求他。
他正兴致勃勃地和徐小姐折纸鸢,
一个奴婢,死活都是命,还值得你兴师动众烦孤?
可明明小时候,他也夸过元清好,我们三个人还曾一起在湖上泛舟,一起烤肉,一起放纸鸢……
我轻叹一声,将御膳房送来的菜摆在厨房。
他吃饭精细,鱼刺要一根一根挑出来,肉不能太肥也不能太瘦,蔬菜只吃嫩尖尖的那一星半点……
正忙着,他从外进来,看到我皱了皱眉,
脖子上的红痕怎么回事,莫不是生天花了?
我扯衣领遮住,低声道,约是被虫子咬的。
他从我身边过去,过了一会儿又喊我,
胳膊疼,你来给捶捶。
我慢慢捶着,他忽然想到什么,
听说元清被放出来了?
是
你这是什么态度,在怨孤?
奴婢不敢。
孤知道,自从孤定亲后,你心里就有了疙瘩,可成亲这种事,孤也做不了主。再说,母后不是说,让你做妾,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没什么不满意的,我是有福之人。
既是有福的,那去哪里,都会有福的。
小蔡公公领着徐小姐进来,她睨了我一眼,表情阴冷。
下去吧,我有话和太子说。
我应声出门,她却在我耳边道,
我知道你照顾了他九年,情分不一般。但你最好记住,奴婢就是奴婢,想一步登天,你没这个命。
小蔡公公跟着出来,关上门,冷笑着,
徐小姐出身高贵,金枝玉叶,你一个死丫头,拿什么和她比,老实听话才是你的保命符。
小蔡公公临走时,还不忘瞪了我一眼。
他素来嫉妒我,觉得我只会做菜,可做菜这种事,谁都能学能做……
他不服气,
后日圣上回宫,钦天监就要送太子成亲的日子来了,你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圣上后天就回来了吗。
时间过得真快。
3.
用膳时,皇后也来了。
我做了六菜一汤,都是太子的口味。
徐小姐吃得皱眉,
上回在猎场,我当你是生病,手艺有所折损,今儿再尝,这菜做得实在不怎么样嘛。
我躬身回道,太子口淡,奴婢是照着太子的口味,下次您来,奴婢做得口味重些。
徐小姐笑盈盈地对太子道,
表哥,这种菜有什么难做的,不就少放些盐,这么简单的事,九年来倒让她一个人得了脸了。
太子看了我一眼颔首道,
所以说她有福气,在东宫享了九年的荣华富贵。
徐小姐哼了一声,说明儿给东宫送两个厨子来,一准做得比我好。
皇后颔首,
也确实该换换了,一件事靠着一个人,倒显得离不开她似的。
徐小姐接了话,那将她放出宫吧,她今年也十九了。
放我出宫?
我看向太子,他皱了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表哥不同意吗?徐小姐问他。
有什么不同意的,一个宫女而已。太子证明似的,挥着手,今儿就走。
徐小姐甚是得意地看了我一眼。
我没什么可说的,主子没让我死已经是厚恩了。
是我行了礼,自殿中退了出来。
小蔡公公在门外等着我,走吧,杂家看着你,免得你拿了不该拿的东西。
我朝他笑了笑,说去给元清告别。
他终于得了机会踩我,使劲戳着我的额头,
徐小姐让你出宫已是恩典,不然她随便找个由头,打死你又怎么样?
他一向拜高踩低,我并不意外,所以寻了个姑姑,替我和元清说一声,便回了自己房里。
我住的房间,离太子的书房近,这是他当初特意给我腾的地方。
说离他近,他唤我时,我能立刻听到。
不过,房间很小,小到只能放下一张床,所以,我也就没什么东西需要收拾。
仅有的一个匣子,护着惜着九年。
匣子我没带走,只捡了两件还能穿的衣裳,和这些年攒的银子。
出宫的路,这九年也走过几回,但今日却格外不同。
我四岁爹娘就死了,后来被不知哪个亲人卖出来,倒腾了几手,九岁前的记忆,只有那几个人牙子。
所以,我无处可去。
在京城转悠了半日,花一两银子,赁了半间小院,添了些东西,收拾完,倒也挺像个家。
隔壁住的婶子,一直打听我的来历,说我漂亮,看着像大户人家的小姐,为何独自一个人出门。
我敷衍过去,却没有打消她窥探的念头。
住了两日,实在想不到去哪里,唯一有想去的地方,便是看《山河志》时,读到的那一句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想去看看到底是个怎样的美景。
4.
付恒这两日也忙着,钦天监将成亲的日子送来了。
定的是明年九月初。
时间有点紧,他的太子府尚在修装中,而他还要准备冠礼,夫子那边要年终考核。
他团团转了两日,没好好吃饭,也没时间睡觉。
今儿总算能歇半日,才觉得饿,喊小蔡公公给他摆膳。
吃饭的时候他问小蔡,元央这两日都没出门?
小蔡公公应是,除了买菜,一次都没出过门。
付恒很满意,他就知道,元央没有家人,这天下她最亲的人,就是他和元清。
所以她离宫后,一定会在离皇宫不远的地方租个房子,因为离他和元清近。
那只金钗送给她的时候,他已表明了心意,等他成亲后,就抬她做妾。
虽非正妻,可她的出身,能做太子的妾,已经是她最大的造化了。
她当时一定喜极而泣了。
再晾晾她,等我冠礼那日,再让她回来。
他都能想到,她含着眼泪望着自己时的光景。
只要他在的地方,元央眼里没别人,只能看到他。
她是极喜欢极喜欢自己的。
他享受这份纯粹的,独一无二的呵护和喜欢,这种感觉,他在皇后身上都没感受过。
只有元央给他了。
他是元央的天。
这饭菜怎么这么难吃,撤了。
吃了几口,付恒便没了胃口,徐琳琅送来的厨子根本不行,说什么少放几粒盐,盐是少放了,菜却一点鲜味都没有。
算了,再忍五日,元央就能回来了,到时候再好好吃一顿。
付恒如是想着。
殿下,圣上来了。门外,小内侍回道。
付恒有些奇怪,圣上很少来东宫,今天怎么突然来了。
他慌忙迎过去,本以为圣上要问年底小考的事,却不料,圣上只是在东宫闲逛了一遭,便走了。
他疑惑了好久,也没猜透天子的想法。
转眼到了十月二十七,付恒一早吩咐小蔡公公,
你亲自去接她,就说……
付恒想,不能说太想她了,免得她骄傲起来,占着九年的情分,目中无人。
就说孤怕她在外面胡乱行事,坏了东宫的名声,现在开恩,让她重新回来。
小蔡公公心里不愿意,暗骂元央命好,恨自己不是女子。
没想到,去了元央的住处却扑了个空,他特意问了隔壁的妇人。
那妇人话多得很,有用的没用的说了一堆,最后告诉他,元央三天前就走了。
被人接走的,什么人?可说了去哪里?
妇人摇头,但凭她看人的经验,觉得来的人非富即贵。
女人长得漂亮就是好,根本不愁嫁。
小蔡公公站在巷子里,冷风一吹,他打了个哆嗦,转念一想,元央肯定是想拿捏太子。
真当自己是香饽饽呢,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有你后悔的日子。
小蔡公公回去,将妇人的话添油加醋转述了一遍。
付恒勃然大怒,反了她了,你立刻遣人去找,找到了就……关她在新建的太子府里,饿她九顿,好好反思。
小蔡公公应是,正要吩咐羽林卫去找,外面小内侍来回话,说似乎在宫里看到元央了。
原来是耐不住想我,偷偷回来了。
付恒笑了,他就知道,元央离不开她。
你们所有人,看到她都不要理她,她有这个胆子自己回来,就得有这个能力承受后果。
第二日便是冠礼,皇后一早就起了,这两日她都没睡好,因为听说圣上自宫外带了个女子回来,不但封了婕妤还亲赐了封号。
最重要,他将人安置在了扶华殿。
扶华殿是圣上儿时的住所,一直空置着,当年她入宫时想住过去,圣上都没允。
她好奇,那到底是个什么女人,能让一向冷清的圣上乱了心。
娘娘,吉时快到了。
皇后对镜照了照,她才三十五,也不老,更何况,她儿子是太子,皇后之位谁都撼动不了。
她不怕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圣上可说什么时候来?皇后边走边问。
圣上还在上朝,说辰时过来。
皇后颔首,心也定了,去到琉璃殿,便看到付恒一席蟒袍,器宇轩昂地立在殿门外,正东张西望地找着什么。
找什么呢?
母后,没找谁。父皇呢,怎么没和您一起?
刚遣人来说,他辰时再过来。
付恒让皇后先进去,他则依旧立在殿门外。
他又站了一刻钟,还是没发现元央的踪迹。
但他敢肯定,元央现在肯定躲在什么地方,在偷看他。
她若再拿乔不出来,他就生气了。
再不许她回东宫,也不会抬她做妾。
便是跪着求他,他也不会心软。
付恒拂袖进了殿内,徐琳琅送了他一幅他寻了很久的画,他喜爱得紧,当即让人铺开,细细欣赏。
门外,小内侍传圣上和舒婕妤来了。
表哥,舒婕妤就是圣上从外面带回来的女子?徐琳琅问道。
付恒敷衍地点了点头。
你见过没有,长什么样子?
付恒摇头,他吃饱了撑的,关心父皇的女人干什么。
也奇怪,圣上一向清心寡欲,怎么会突然动了凡心。她正琢磨,忽然看到圣上自门口进来。
你快看,她来了徐琳琅推了推付恒,随即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会是她
谁,你认识?付恒抬起头来,看向他父皇身后跟着的女子,随即,像魂被抽离了似的,直愣愣站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