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澈,你听见了吗,不能一个人上山。”
元澈转脸看我,“你怕什么,你出门向来不带脑子。”
不对劲,元澈讲话怎么和沈云椒一样。
我凑过去看,还真是沈云椒,他穿着惯常爱穿的柳染色,长褂垂到小腿,腰带松松系成蝴蝶形,背对着我用戥子在约老山参,约完拿着毛笔在纸上记下斤两。
我一时分不清这是哪一年的光景,“沈云椒,你怎么在这里,我是淹死了么?”
“沈云椒”转过脸来,一笑嘴角有个浅浅梨涡,入耳则是婉转的女声,“你说呢?”
这不是沈云椒的脸。
我说不出她是谁,像是有一层纱蒙住了她的脸,但却给我很是熟悉亲切的感觉。
她似笑非笑,“陈阿细,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这问题太玄妙了。
我想要财源滚滚算不算。
“我来替你答。”她打量着我,“你不肯离开元澈,是想打探当年的真相,你只顾自己,却会害了他。”
真相?
我想不起来我何时要找什么真相,但我听见自己说,“春栖城中就有我要的真相,对吗?”
她却不肯回答我,忽然变了脸,从身后攥出一把刀来,直接扎在我心窝,那是一把精巧的环首弯刀,是倭刀的一种。
心口尖锐地痛过后,四肢也开始渐渐麻痹。
我不是头一回做自己被杀的梦,梦多了,我也晓得这恐怕真的是曾经发生过的事,虽然地点不详,杀我的人倒是从未变过。
永远是这个看不清脸的女郎,以一把倭刀要了我的命。
这种刀,刀身虽然小,但刀尖前锐后斜,劈砍之力一点不输大刀,原是倭寇们常用的兵器。早在百年前,前朝大举平倭,大败倭寇后,这种刀因为轻便好用又被中原改良,后在长安流行开来,但主要流行于市井,名门仍是喜佩剑。
杀我的这把刀也是改良后的,刀柄上前后俱镶嵌着红绿宝石,光彩耀目,与其说是兵刃,更像是一个藏品。
“为何要杀我?”梦里我抬头看她,总觉得她的名字就在喉咙口,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她的脸依旧朦胧一片,“阿细,别恨我,你知道我不想杀你,是你逼我的。”
我死不瞑目地抬手抓了一把,扯住了她的长发,她却感受不到疼似的,像女鬼那样笑了笑,长发随着头皮一同脱落,露出坑坑洼洼的头骨,饶是做梦,我也吓得肝胆俱裂。
这一害怕,场景就转了。
元澈的长发湿漉漉披在脑后,露出饱满的前额和凝着水汽的长眉,如同是青烟堆就的人。他小心翼翼捧着我的脸,力度拿捏得太好,我觉得自己仿佛是被掬起的一捧流沙,只要他一用力我就可以顺着他的指缝消失。
我仰面看着他,我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近距离看过他,虽然知道是梦,但也忍不住恍惚了一下,我攥着袖子给他擦脸,“元澈,你冷不冷,身上怎的全湿了啊。”我擦了一下,他的脸反而更湿了,我这才注意到我身上也湿透了,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
我有些分不清梦与现实了,我不慎滑落进了葫芦池,即将溺水的时候,好像真的有人跳了下来,将我推至岸上。
但我不敢想那会是元澈,他身边随时跟着暗卫,随手招呼哪个不行?是脑袋进水,才会亲自跳进又脏又冷的池子里。
元澈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他的声音也像是浸了水,透着湿漉漉沉甸甸,“阿细,求你,不要死……”他喊我阿细。
他太阳穴上还趴着一小片萍蓬草的叶片,落寞又可怜,显得他仿佛又年轻了许多岁,恍然有种时光倒流之感。
也只有少年时候的他,才能做出在乎我的模样。
前尘已矣,我不该做这样不着边际的梦,我才是脑子进水的那个。
他这样可怜地瞅着我,我就很想抱抱他。
这个大胆又荒唐的想法,直接把我吓醒了。
*
这回是真醒了。
我一没有在水里,二没有在元澈怀里,而是在一处点着暖炉的厢房,案前兽头香炉青烟袅娜,侈口青玉瓶插着香花做点缀。
鹅黄的梨花帐,滚着金线的厚被压着我,身下是铺了至少五六床褥子的软床,软到我不是睡在上面,而是嵌在里面,估计下床就会留下个凹进去的人形,如此软床却配了个石头一样硬邦邦的玉枕,我怀疑会做那般噩梦,多半和这个足够硌断脖子的枕头有关。
桌子上点的不是寻常油灯,而是羊角灯,灯如其名,是用熬化的羊角制成的灯罩,其内放置香烛。羊角防火,即便是用火种去点灯罩也不会起火,加上壳子清透,火光透亮,比纸灯笼好上不知道百倍,但造价昂贵,是只有皇亲贵胄才能享用的灯。
当年我在长公主的海棠殿中见过,她向来奢靡,凡是入了夜,整个海棠殿的羊角灯能从长廊直挂到内殿,照得大殿比白日还要亮堂。我曾去她殿上,节俭的毛病大发,说了句熄上几盏也不影响照明,结果被长公主当众嘲笑,还下了一条我的住所不许点灯的宫廷禁令,叫我将节俭贯彻到底。
这条禁令可算让我吃尽了苦头。
当时实在是人缘不好,即便日日小心,屋内也会莫名其妙地燃起灯,长公主屡次抓我个正着,每每都要打我十藤条以示惩戒。
当时我还不是准瑞安王妃,无人肯为我说话。
只有一个同住的叫吉云的宫娥,旁敲侧击地说我好歹也是元澈带来的人,长公主碍于元澈的情面,才不至于把我打死,但每回受罚,皮肉总是烂上好些时候,到如今后背大腿上还留着疤。
如今再瞅见羊角灯,眼前还能浮现出长公主的脸来,心理上也觉着皮肉隐隐作痛。也不消多想,这般配得起羊角灯的卧房, 除了元澈不再有二人想。
那不是个梦,他真将我从水里救了上来?
我唏嘘完试着动了动,这一动又发觉不对。
我醒是醒了,却浑身麻痹, 连手都撑不起来。
床边有人走来走去,从我的视角看去, 只能瞟见个圆圆的后脑勺。
后脑勺转过来,是一张圆脸,顾盼生辉的一双眼眸,是莹娘。
我赶忙把眼睛闭回去,莹娘没察觉我已经醒来,床边陷下去一块, 是她坐了过来,一双香软的玉手拨了拨我的头发, “小跛子还真是命大。”
语调和她平日的泼辣张扬不同,而是温婉沉静的, “你说你一个乡野村姑到底有什么好的,为了你, 殿下不顾圣令也要滞留此地。”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元脩要召回元澈, 元澈却抗旨不回,用的理由竟然是“为了我”。
抗旨不遵这么一大口锅, 竟然能扣到我的脑袋上来。
人的五感很神奇,即使是闭着眼,我也能感觉到莹娘的目光一寸寸爬过我的脸,似乎要把我拓在脑子里,嘴上的话也很古怪,她在说我的脸, “不过是因为这张脸。”
随后一点冰凉的薄刃贴上了我的右脸。
我是还在做梦么。
我虽然有那么点姿色,但着实不算拔尖, 不至于到遭人恨的地步。
除非莹娘知道了我长得像陈阿细。
可她不是不认识陈阿细吗?
我抖抖眼皮,觉得该醒过来了。
只这一瞬,莹娘已经把刀尖挪了个位置, 这回是抵到了我的脖颈,“不如更干脆些。”
颈上悚然一痛,我麻痹了半天的手脚被刺激地竟有了一丝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