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尚未散尽，护城河边的柳丝便先抖了一身露。
东市茶肆里，老掌柜跪在柜台后擦杯，抹布拧成一绺水，滴在案上，摊开一朵小花。
说书人靠着立柱伸懒腰，木拍尚未举起，先与伙计要了一盏粗茶润嗓。
茶正翻腾，门口拨浪鼓“咚咚”两声，卖糖人的嗓门拖长：“桂花糖、芝麻糖——甜不过昨夜好时光——”一句“昨夜”，便把几桌人的耳朵都拽了过来。
“可不是昨夜！”
一个戴呢帽的短打客先拍案，“聚福堂里设了天大的席面。
你们只看见灯火，不曾见那花魁素月出场，呀，白衣一上，那曲子一开，连周爷也把扇子停了。
西门官人……啧，真个有手段！”
斜对面一位老茶客捋须道：“手段归手段，少年得志，难免失脚。
你们只见他散银子，见不着他算银子。”
“算也好，散也好，”旁边抓饼的汉子笑嘻嘻，“今早我来门口，还看见几家铺子老板在那儿说：西门官人大方，富贵不吝。
名声这东西，响了就是响了。”
说书人见时机到，木拍一拍：“列位听说——一笑能倾城，亦能误城；千金可买醉，亦能买祸。”
众人哄笑，也有点头的；笑者多是爱热闹，点头的是知道“笑里有刀”的人。
同一时刻，南市“聚福堂”里，伙计们把二楼的窗纸又抹了一遍，抹布收起时仍有灯油的香。
掌柜绕厅走一圈，手背在椅背上轻轻一掠：不粘，便是干净。
他心里默背昨夜官人的交代——“酒七成温，菜由淡入浓；席面空两处，看着有余地；近门近窗留给说话大的人；勤，不在贵。”
他一边背，一边把门额下的灯笼拨正了半分。
午后，日光从瓦棱上落下一条温线。
西门庆自内院出，紫绸外袍，金带束腰，腰间玉佩敲了敲衣角，发出“叮”的一声。
他先立在门槛上看街，风从东往南拐，吹得海棠枝轻摇。
他袖中小算盘贴着掌心，珠子不动，手心却热。
小厮捧来请柬一叠，他不看字，只看纸——纸厚薄、纹路、边口，都是人心。
他挑了几张放一边：“这几家今晚到。”
又点了三张：“过两日再请，先让他们在门口听见热闹。”
掌柜在旁听着，暗道：官人把“热闹”也当成银子花，花得有路，收得有方。
未到昏时，第一拨客己经上门。
西个商贾两名士子，都是近些日子攀上的新面孔。
西门庆笑不露齿，问寒问暖，安排在外间：“且坐且茶，晚些子有曲。”
那几人边喝边看，目光时不时勾到内厅，像孩子望糖。
茶粗而勤，点心不贵却巧，红枣蒸糕蒸得松，桂花年糕切得齐，来客自有个“勤”字捧在手里，便觉得主人心暖。
周爷的轿子在更余时候到，刘爷随后。
周爷鬓角油光，目光澄明，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抬头看寿字挂得端不端，灯芯挑得齐不齐——看的是规矩。
刘爷目色轻挑，一进来先看桌距椅角、花瓶里花是当令不是——看的是体面。
西门庆把两位让至头席，亲自斟了头盏酒，酒壶壶嘴先敲了敲盏沿，溅出一滴在沿上，沿着瓷胎暗纹绕了一指宽，再落进盏里。
周爷眼中一笑：懂“多一分放在看得见处”的道理。
刘爷盏口轻碰牙齿“叮”地一声，把这声藏在口里不吐——谨慎，谨慎。
席间先谈河道，后说油价，再说今年南番香药涨得不止一成，仁和堂如何应对。
西门庆言不多，句句落到“勤稳通”三字。
他不抢话，偏偏总能在别人要岔开处，用一句顺水推舟的话把话题收回：让人觉得舒服，又觉得他有主心骨。
酒第三巡，丝竹从屏后升起，珠帘半卷，烛影压在帘花上摇来摇去。
素月自帘后缓步而来。
她今日换了一件更素的衣，袖口一线海棠绣得更细，几乎看不见。
她不先言语，先奉酒。
西门庆接盏避她指背半分，避得自然，避得有礼。
素月眼尾轻弯：他仍旧把刀背在袖里。
她把琴横在膝上，不唱词，先“嗒、嗒”两下空弦。
空弦最难听，她偏拨得有骨。
厅中人声顿敛，灯焰像被按了一下。
然后她轻轻启唇，声从不高不低处起：“人生百年如寄客，富贵繁华似过桥。
金盏满，月如勺，捞得几分留着宵。”
周爷扇子停住，刘爷叹一声“妙”。
西门庆把盏在掌心里一转，笑：“姑娘名素月，却不素；你这月光，有锋。”
素月道：“月照人间，不问贵贱；月也会亏圆，锋不过随时。”
周爷“好”；刘爷斜睨西门庆：“官人小心，这月光，照花也照人。”
素月把曲调一换，不唱了，只拨空弦，骨里见冷。
她低低道：“有些话，不必说在口上，声里自有。”
西门庆笑而不答，目光收得很近，像把一线火按进灰里，灰上还温着。
她从鬓边抽一缕发绕在弦上，弦涩，声更入耳。
她又道：“世上乐子多顺，人心不顺，曲太顺便无味。”
西门庆道：“若在我门下，可愿换弦？”
她抿唇：“换与不换，由心，不由人。”
旁人只当调笑，二人却在一句半句里试那根看不见的绳。
西门庆心里痒：这绳要拽在手里。
素月收尾，奉茶。
茶碗里两片薄荷叶，入口先凉后温。
她道：“酒暖动火，茶凉退火。
人世最难既暖又凉。”
西门庆把茶在案角放稳：“雾里看花，最好看。”
她道：“雾总要散。
要不散，就自点一盏灯。”
他道：“我有灯。”
她问：“灯在谁手？”
他道：“在能护灯的人手里。”
她微微一笑，不再追问。
席将半，场面越发热。
有人起身作诗，押了几个俗字，倒也对仗：“若问汴梁谁第一，财与色里数西门。”
满座哄然。
西门庆笑在面上，心里却像在牙缝里收了一根刺：虚名不过月光，照人易，照己难。
他举盏：“诸位今夜但饮，不必拘礼。”
说罢，唤小厮开了后柜，从中捧出几锭雪花银，照着各角散去。
银子落在盘里，发出“当当”的轻响，像灯焰上跳出的几颗火星，立时把全席的眼睛都点亮了。
掌柜在后头看得心里一紧：散得太快。
春梅站在他身后，双手托着酒盘，眼里只有账。
她不是不喜欢热闹，她只是喜欢数。
数是她的灯。
她把今日出入在心里排成两列，暗暗推了一颗“缓”字到最前面。
散席稍晚，二楼帘后另有三个心的灯，明暗各异。
潘金莲笑意在唇边化成一条细线。
她把扇骨一节一节收好，扇面“锵”地贴合。
那一声“锵”，像把一柄看不见的刀插回鬓角。
她对着镜里的人极轻极慢地说：“他要月，我便做云。
他要花，我便做荫。
今日这一笑，倾得的是城；明日我这一笑，倾得的是人。”
她把金步摇取下，又插回去，动作稳，心更稳：我要做唯一。
李瓶儿屋里灯糊得厚，焰心稳得几乎不动。
她把琴摆好，轻轻拨两下，音未起，心己酸。
她不是不会争，她只是晓得争的代价比她愿意的多。
她低声道：“他逐花逐月，我只做久。
久，本是不显的光。”
她端起一盏姜汤放在案角，又把那盏温水移近些。
她想：滚烫会烫伤，冰冷会冻伤，温水不伤人。
她既要人不伤，也要自己不伤。
春梅在后窗下，灯芯修得短，火苗像一粒米。
她把今日的礼钱、茶钱、赏钱、杂支，一样一样拨进格里，算盘珠“噼啪”如同她的心跳。
合书前，她照例要再看一眼最后一行。
她看见掌柜添的西字——“宜疏不堵”，便把火苗又修短了半分。
她对自己笑：“账紧一分，人松一分。
账松一分，人就紧一分。”
西门庆送周爷、刘爷至门。
周爷轻摇扇：“少年有名，须守名。”
刘爷斜笑：“钱来得快，去得也快。”
西门庆躬身：“谨记。”
二人各自收了心思，入轿隐去。
街口风过，灯笼纸面被掀起一线，露出竹篾骨。
西门庆看了一眼，袖中小算盘珠贴掌未动。
他心里把今夜的“势”字端了端，又把“祸”字放在一边，像棋盘上先摆好的一枚空子。
他回到内院，刚转过廊角，就见一个瘦削书生在角门外躬身而立，脸色泛白，眼里却有光。
书生上前一揖：“仰慕官人久矣，愿献一策。”
西门庆先不问策，问籍贯、问岁数、问所学、问家中老小。
末了才道：“你要的是什么？”
书生道：“荐书与位次。”
西门庆点头：“荐书要名，位次要命，你可担得？”
书生嘿地一笑：“穷到此地步，不担也得担。”
西门庆吩咐小厮：“先安下，明日再议。”
他不轻许，不轻拒；凡是可以用的手，先放在手边，试试温度，再决握放。
这时外门口有人高声叫屈。
掌柜忙出迎，只见一个布商抱拳作揖：“官人救我。
昨儿给官人的料子，今日涨了价，若按旧价兑付，我这条命得当街送。”
掌柜脸上变色，回身看西门庆。
西门庆不动声色：“昨日的价，昨日的契；今日的价，今日的路。
你若按旧价吃亏，本官人吃一半；你若按今日抬价，本官人只取一半。”
布商呆了，继而连连叩头：“官人大义！”
西门庆摆手：“不是义，是算。”
布商含混而退。
掌柜心里明白：这半与半，半是银，半是人。
人留住了，路就通了。
夜更深，门外也有细细的咳声。
一个衣衫旧的人贴着门槛作揖：“仁和堂旧客，姓宋，常年咳喘，多蒙官人药救。”
西门庆不等他多说，抬手：“明日送两贴止咳汤，免钱。”
那人“咚”地要跪，被小厮一把扶住。
小厮忍不住在旁道：“官人善举，口碑自生。”
西门庆淡淡道：“口碑是银，恩是债。
银可花，债要还。”
他转身走进廊心，心里把“恩”字压在“债”的下面——恩沿血走，血会回流；债沿账走，账要对平。
此夜散席比昨更晚。
门前街巷人声翻腾，笑语里全是“西门官人大方聚福堂不夜城素月冷如秋水”。
连乞儿也学会一支打油诗：“花前一笑倾城误，酒后千金买醉多。”
歌声稚嫩，却戳在人心柔处。
素月回坊时，轿子在巷口等她。
她提着一盏小灯，灯焰低，光只照到脚尖。
两个醉客打横拦路，一个哈哈笑：“素月虽清，终是风尘；装得再高，也是一层皮。”
另一个接茬：“若得西门官人看上，何愁？”
素月停步，目光冷得像刚出鞘的刀：“风尘不在我身，在你们心。”
两个醉客面上一红，讪讪退开。
她上轿时，回头望“聚福堂”的檐角，灯影在风里一吸一放，像人的呼吸。
她把轿帘放下，掌心握着一枚旧铜钱，钱上的“通”字磨淡，她把那淡淡一竖在心里又描了一笔。
掌柜在账房里对春梅压低声气：“今夜散得急，入虽多，出也猛。
我看这‘缓’字，得顶在前头。”
春梅点头：“明日起，酒照旧，礼稍减，勤不减。”
掌柜笑：“你倒像个小当家。”
春梅把账册合上：“合得紧，心才松。”
她回身要出门，又折回把灯芯再修短一点：火太旺，容易灼。
西门庆独立廊下，风把他袍角掀起又放下。
他抬头看新月，薄薄一弯，像一把不愿用的刀。
他想起素月的空弦“嗒、嗒”，又想起周刘二人的“持重快去”，又想起掌柜与春梅的“缓”。
他袖中小算盘贴掌，珠未动，心己动：起势既成，收势要紧。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把门掩上。
门闩落下“咔嗒”一声，像一颗珠子拨到了位。
翌日清早，风把昨夜的议论裹成团，滚过街角。
茶肆里有人道：“西门官人昨夜散了千金！”
有人道：“素月冷得很，劝都劝不动。”
有人又道：“周爷、刘爷都在座——这份体面，算是坐实了。”
老茶客瞟他一眼：“坐实的是名，不是利。
利要从名里兜出来，还得看他手上有没有‘缓’。”
说书人拍桌：“缓者，水之道也；急者，火之性也。
水火既济，既不溢，亦不灼，方为上策。”
众人听笑中有理，理里带刺，刺不扎人，扎在心上。
午后，一个税课所的小吏悄悄到“聚福堂”门外，转了两圈。
掌柜上前哈腰：“爷里头坐。”
小吏摆手，低声道：“市坊里风紧，盐价要动。
你家官人若有榷货的念头，暂且慢一慢。”
掌柜面色一变，连道谢。
回到内堂，正撞见西门庆自账房出，掌柜欲言又止。
西门庆笑：“说。”
掌柜把话原原道了。
西门庆“嗯”一声，袖中算盘拨了半下，又按住：“盐暂缓。
改米、改酒。
把酒的封泥印记刻深一分，坛口再缠一层麻。”
掌柜领命，心里暗服：势中有变，变里有稳。
这日将晚，城门外起一阵急风，天边压下一片湿云，像有人在远处喷水。
灯一盏盏亮起来，街心石板泛了光。
西门庆晚膳未用，独自去后院走一遭。
廊心海棠落了一地，他屈指弹开一瓣，落在水缸里，圈出一圈小小的纹。
他忽然笑了一笑：**“口碑是银，恩是债；名似月，利似水；色为火，人是器。”
**西句在心里一一排开，像西个小卒子，顺着棋路往前挪。
他正要回转，背后传来春梅的脚步。
春梅抱着一叠账册，喘都不喘：“官人，账核过了，今日虽散得急，尚有余。
只是后日若再如此，恐怕要紧。”
西门庆接过账册，看也不看，合上，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写一‘缓’字贴在账房门后。
另——”他顿了顿，“再写一‘忍’字，贴在你自己心上。”
春梅怔了一怔，随即笑，笑里有光：“记下了。”
夜深更阑，风忽转西北。
灯焰一顿，又稳住。
西门庆独立门内，忽觉背后一阵冷，像有人拿极细的冰在他颈后画了一笔。
他回头，只有黑。
他不由得把衣襟又攥了一把。
就在这时，外头有急足声，掌柜半跑半跌闯进来，压声道：“官人，前铺来报——南市新来的一家酒楼，今夜把酒钱压得很低，喊着‘不比聚福堂差’。”
西门庆一听，只“哦”了一声，脸上没有风浪，袖中小算盘却“嗒”地拨了一颗珠。
他道：“把我们今年送给他们掌柜的壶，明早叫人送回——说壶漏。”
掌柜怔：“那壶是好的啊。”
西门庆笑：“漏的是人。
叫他知我知。”
掌柜冷汗下来了，连声领命。
西门庆转身入内，心里把“势”的字往上一按，又把“祸”的字往下一压：“笑能倾城，亦能误城；钱能买醉，亦能买祸。
起势须收势，收势要忍势。”
他吹灭最后一盏灯。
黑里另有一点极细极细的光，自木纹里渗出来，照的不是路，是心。
那光照见他心里有两根弦：一根紧，一根松。
紧的那根上，刻着“名”；松的那根上，刻着“命”。
他把两根弦都轻轻拨了一下，声音合在一处，不高，也不低，恰好够他一个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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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盏满，月如勺，捞得几分留着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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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爷“好”；刘爷斜睨西门庆：“官人小心，这月光，照花也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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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只当调笑，二人却在一句半句里试那根看不见的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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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月收尾，奉茶。
茶碗里两片薄荷叶，入口先凉后温。
她道：“酒暖动火，茶凉退火。
人世最难既暖又凉。”
西门庆把茶在案角放稳：“雾里看花，最好看。”
她道：“雾总要散。
要不散，就自点一盏灯。”
他道：“我有灯。”
她问：“灯在谁手？”
他道：“在能护灯的人手里。”
她微微一笑，不再追问。
席将半，场面越发热。
有人起身作诗，押了几个俗字，倒也对仗：“若问汴梁谁第一，财与色里数西门。”
满座哄然。
西门庆笑在面上，心里却像在牙缝里收了一根刺：虚名不过月光，照人易，照己难。
他举盏：“诸位今夜但饮，不必拘礼。”
说罢，唤小厮开了后柜，从中捧出几锭雪花银，照着各角散去。
银子落在盘里，发出“当当”的轻响，像灯焰上跳出的几颗火星，立时把全席的眼睛都点亮了。
掌柜在后头看得心里一紧：散得太快。
春梅站在他身后，双手托着酒盘，眼里只有账。
她不是不喜欢热闹，她只是喜欢数。
数是她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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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席稍晚，二楼帘后另有三个心的灯，明暗各异。
潘金莲笑意在唇边化成一条细线。
她把扇骨一节一节收好，扇面“锵”地贴合。
那一声“锵”，像把一柄看不见的刀插回鬓角。
她对着镜里的人极轻极慢地说：“他要月，我便做云。
他要花，我便做荫。
今日这一笑，倾得的是城；明日我这一笑，倾得的是人。”
她把金步摇取下，又插回去，动作稳，心更稳：我要做唯一。
李瓶儿屋里灯糊得厚，焰心稳得几乎不动。
她把琴摆好，轻轻拨两下，音未起，心己酸。
她不是不会争，她只是晓得争的代价比她愿意的多。
她低声道：“他逐花逐月，我只做久。
久，本是不显的光。”
她端起一盏姜汤放在案角，又把那盏温水移近些。
她想：滚烫会烫伤，冰冷会冻伤，温水不伤人。
她既要人不伤，也要自己不伤。
春梅在后窗下，灯芯修得短，火苗像一粒米。
她把今日的礼钱、茶钱、赏钱、杂支，一样一样拨进格里，算盘珠“噼啪”如同她的心跳。
合书前，她照例要再看一眼最后一行。
她看见掌柜添的西字——“宜疏不堵”，便把火苗又修短了半分。
她对自己笑：“账紧一分，人松一分。
账松一分，人就紧一分。”
西门庆送周爷、刘爷至门。
周爷轻摇扇：“少年有名，须守名。”
刘爷斜笑：“钱来得快，去得也快。”
西门庆躬身：“谨记。”
二人各自收了心思，入轿隐去。
街口风过，灯笼纸面被掀起一线，露出竹篾骨。
西门庆看了一眼，袖中小算盘珠贴掌未动。
他心里把今夜的“势”字端了端，又把“祸”字放在一边，像棋盘上先摆好的一枚空子。
他回到内院，刚转过廊角，就见一个瘦削书生在角门外躬身而立，脸色泛白，眼里却有光。
书生上前一揖：“仰慕官人久矣，愿献一策。”
西门庆先不问策，问籍贯、问岁数、问所学、问家中老小。
末了才道：“你要的是什么？”
书生道：“荐书与位次。”
西门庆点头：“荐书要名，位次要命，你可担得？”
书生嘿地一笑：“穷到此地步，不担也得担。”
西门庆吩咐小厮：“先安下，明日再议。”
他不轻许，不轻拒；凡是可以用的手，先放在手边，试试温度，再决握放。
这时外门口有人高声叫屈。
掌柜忙出迎，只见一个布商抱拳作揖：“官人救我。
昨儿给官人的料子，今日涨了价，若按旧价兑付，我这条命得当街送。”
掌柜脸上变色，回身看西门庆。
西门庆不动声色：“昨日的价，昨日的契；今日的价，今日的路。
你若按旧价吃亏，本官人吃一半；你若按今日抬价，本官人只取一半。”
布商呆了，继而连连叩头：“官人大义！”
西门庆摆手：“不是义，是算。”
布商含混而退。
掌柜心里明白：这半与半，半是银，半是人。
人留住了，路就通了。
夜更深，门外也有细细的咳声。
一个衣衫旧的人贴着门槛作揖：“仁和堂旧客，姓宋，常年咳喘，多蒙官人药救。”
西门庆不等他多说，抬手：“明日送两贴止咳汤，免钱。”
那人“咚”地要跪，被小厮一把扶住。
小厮忍不住在旁道：“官人善举，口碑自生。”
西门庆淡淡道：“口碑是银，恩是债。
银可花，债要还。”
他转身走进廊心，心里把“恩”字压在“债”的下面——恩沿血走，血会回流；债沿账走，账要对平。
此夜散席比昨更晚。
门前街巷人声翻腾，笑语里全是“西门官人大方聚福堂不夜城素月冷如秋水”。
连乞儿也学会一支打油诗：“花前一笑倾城误，酒后千金买醉多。”
歌声稚嫩，却戳在人心柔处。
素月回坊时，轿子在巷口等她。
她提着一盏小灯，灯焰低，光只照到脚尖。
两个醉客打横拦路，一个哈哈笑：“素月虽清，终是风尘；装得再高，也是一层皮。”
另一个接茬：“若得西门官人看上，何愁？”
素月停步，目光冷得像刚出鞘的刀：“风尘不在我身，在你们心。”
两个醉客面上一红，讪讪退开。
她上轿时，回头望“聚福堂”的檐角，灯影在风里一吸一放，像人的呼吸。
她把轿帘放下，掌心握着一枚旧铜钱，钱上的“通”字磨淡，她把那淡淡一竖在心里又描了一笔。
掌柜在账房里对春梅压低声气：“今夜散得急，入虽多，出也猛。
我看这‘缓’字，得顶在前头。”
春梅点头：“明日起，酒照旧，礼稍减，勤不减。”
掌柜笑：“你倒像个小当家。”
春梅把账册合上：“合得紧，心才松。”
她回身要出门，又折回把灯芯再修短一点：火太旺，容易灼。
西门庆独立廊下，风把他袍角掀起又放下。
他抬头看新月，薄薄一弯，像一把不愿用的刀。
他想起素月的空弦“嗒、嗒”，又想起周刘二人的“持重快去”，又想起掌柜与春梅的“缓”。
他袖中小算盘贴掌，珠未动，心己动：起势既成，收势要紧。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把门掩上。
门闩落下“咔嗒”一声，像一颗珠子拨到了位。
翌日清早，风把昨夜的议论裹成团，滚过街角。
茶肆里有人道：“西门官人昨夜散了千金！”
有人道：“素月冷得很，劝都劝不动。”
有人又道：“周爷、刘爷都在座——这份体面，算是坐实了。”
老茶客瞟他一眼：“坐实的是名，不是利。
利要从名里兜出来，还得看他手上有没有‘缓’。”
说书人拍桌：“缓者，水之道也；急者，火之性也。
水火既济，既不溢，亦不灼，方为上策。”
众人听笑中有理，理里带刺，刺不扎人，扎在心上。
午后，一个税课所的小吏悄悄到“聚福堂”门外，转了两圈。
掌柜上前哈腰：“爷里头坐。”
小吏摆手，低声道：“市坊里风紧，盐价要动。
你家官人若有榷货的念头，暂且慢一慢。”
掌柜面色一变，连道谢。
回到内堂，正撞见西门庆自账房出，掌柜欲言又止。
西门庆笑：“说。”
掌柜把话原原道了。
西门庆“嗯”一声，袖中算盘拨了半下，又按住：“盐暂缓。
改米、改酒。
把酒的封泥印记刻深一分，坛口再缠一层麻。”
掌柜领命，心里暗服：势中有变，变里有稳。
这日将晚，城门外起一阵急风，天边压下一片湿云，像有人在远处喷水。
灯一盏盏亮起来，街心石板泛了光。
西门庆晚膳未用，独自去后院走一遭。
廊心海棠落了一地，他屈指弹开一瓣，落在水缸里，圈出一圈小小的纹。
他忽然笑了一笑：**“口碑是银，恩是债；名似月，利似水；色为火，人是器。”
**西句在心里一一排开，像西个小卒子，顺着棋路往前挪。
他正要回转，背后传来春梅的脚步。
春梅抱着一叠账册，喘都不喘：“官人，账核过了，今日虽散得急，尚有余。
只是后日若再如此，恐怕要紧。”
西门庆接过账册，看也不看，合上，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写一‘缓’字贴在账房门后。
另——”他顿了顿，“再写一‘忍’字，贴在你自己心上。”
春梅怔了一怔，随即笑，笑里有光：“记下了。”
夜深更阑，风忽转西北。
灯焰一顿，又稳住。
西门庆独立门内，忽觉背后一阵冷，像有人拿极细的冰在他颈后画了一笔。
他回头，只有黑。
他不由得把衣襟又攥了一把。
就在这时，外头有急足声，掌柜半跑半跌闯进来，压声道：“官人，前铺来报——南市新来的一家酒楼，今夜把酒钱压得很低，喊着‘不比聚福堂差’。”
西门庆一听，只“哦”了一声，脸上没有风浪，袖中小算盘却“嗒”地拨了一颗珠。
他道：“把我们今年送给他们掌柜的壶，明早叫人送回——说壶漏。”
掌柜怔：“那壶是好的啊。”
西门庆笑：“漏的是人。
叫他知我知。”
掌柜冷汗下来了，连声领命。
西门庆转身入内，心里把“势”的字往上一按，又把“祸”的字往下一压：“笑能倾城，亦能误城；钱能买醉，亦能买祸。
起势须收势，收势要忍势。”
他吹灭最后一盏灯。
黑里另有一点极细极细的光，自木纹里渗出来，照的不是路，是心。
那光照见他心里有两根弦：一根紧，一根松。
紧的那根上，刻着“名”；松的那根上，刻着“命”。
他把两根弦都轻轻拨了一下，声音合在一处，不高，也不低，恰好够他一个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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