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阱

离乡2023年的春旱，把豫西的土烤裂了。

裂缝能塞进手指头，地里的麦子全枯了。

我蹲在田埂上，烟屁股烫了手才回神。

身后传来剧烈的咳嗽声，是我爹李建国。

他弯着腰，咳得背都驼成了虾米，指缝里渗着暗红的血点，看得我眼疼。

“根生，别瞅了，麦子救不活了。”

我娘端着碗清水出来，声音发颤，“村医说，你爹这肺结节得赶紧手术。”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术两个字像石头。

去年弟订婚，彩礼就借了八万，家里早被掏空了，哪还有钱治病。

“去村部问问低保？”

我攥紧锄头柄。

娘摇头，眼眶红了：“问过三回了。”

村支书叼着烟，说家里有劳力不算困难，还说我弟等着结婚，得顾着“大事”。

我连夜揣着干粮去县城，想找活干。

劳务市场里挤满了人，工价压得极低。

“十二块一小时，干就签字，不干滚。”

包工头唾沫横飞，周围全是叹气声。

我没敢应声，我那本焊工证是学徒级的，在这堆老手面前，根本拿不出手。

回村时，爹正靠在门框上喘粗气，见我空着手，脸拉得老长：“没用的东西！”

我攥紧拳头，没敢顶嘴。

夜里，娘悄悄塞给我一个布包，里面是皱巴巴的三千块钱，还有张纸条。

“城里机会多，挣着钱先给你爹看病，你弟彩礼还差八万，你得扛起来。”

布包边角磨得发亮，是娘的陪嫁手帕改的。

我摸着钱，指尖能感受到每道折痕，那是娘攒了大半年的鸡蛋钱。

第二天鸡叫头遍，我就收拾了行李。

就一个蛇皮袋，装着两件旧衣服，还有那本被摸得卷边的焊工证。

爹没送我，躺在炕上哼唧，弟在院里跟未婚妻打电话，笑哈哈的。

娘把我送到村口，反复叮嘱：“城里人心眼多，别轻易信人，踏实干活，总能混出个人样。”

我点头，不敢回头，怕看见她哭。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晃得人头晕，我靠窗坐着，把布包抱在怀里。

钱被我缝在了内衣口袋，贴着心口，每动一下都能感受到沉甸甸的分量。

邻座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招聘启事。

“小伙子，进城找活？”

他先开了口。

我嗯了一声，问他城里好找工作不。

大叔苦笑，把启事揉成了团：“难啊，今年出来的人太多了。”

他说疫情放开后，打工的人挤破头，好多厂子倒闭，岗位比去年少了一半。

“我之前在电子厂干了十年，”大叔叹口气，“今年也被裁了。”

我心里一沉，摸了摸口袋里的焊工证。

“那...互联网厂呢？

我看招仓储工。”

我想起出发前在村口小卖部看到的广告。

大叔嗤笑一声：“那更别想了。”

他说那些大厂都在“降本增效”，正式工都裁，招的全是没保障的外包。

“昨天我在人才市场见着了，”大叔压低声音，“清北的都来抢岗位。”

我喉咙发紧，把焊工证又往深处塞了塞。

火车开了六个小时，终于进了城。

高楼像密密麻麻的柱子，戳得人眼晕，马路上的车排成长龙，喇叭声刺耳。

我跟着人流出了站，瞬间被淹没了。

有人举着牌子喊“住宿二十一晚”，有人塞给我传单，上面写着“高薪诚聘”。

我不敢接，娘说过别信天上掉馅饼。

按照手机导航找公交，折腾了半小时才上去。

投币时，司机瞥了眼我的蛇皮袋，眉头皱了皱，往旁边挪了挪脚。

我脸发烫，赶紧把袋子塞到座位底下。

公交晃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城中村。

这里的房子挤得密不透风，电线像蜘蛛网似的挂在天上，空气中飘着油烟和垃圾的味道。

我找了家挂着“出租”牌子的小店，老板娘叼着烟，上下打量我：“隔间六百，押一付三，不讲价。”

六百块，几乎是我带的钱的五分之一。

我咬咬牙，先交了押金和第一个月房租。

拿到钥匙时，手心全是汗。

隔间只有五六平米，放张床就满了，窗户对着别人家的墙，一点光都没有。

我把蛇皮袋扔到床上，瘫坐下来。

墙皮簌簌往下掉灰，落在我的焊工证上。

手机突然响了，是家里打来的。

“根生，到地方没？

找到活没？”

娘的声音带着哭腔，背景里有爹的咳嗽声。

“到了，挺好的，活好找，”我撒谎，“等发了工资就给家里寄钱，爹别担心。”

挂了电话，我蹲在地上，头埋进膝盖。

三千块钱，交了房租只剩两千西，这钱要吃饭，要找工作，还要留着给爹治病。

我摸出焊工证，借着手机光看了又看，照片上的我笑得憨厚，眼神里全是期待。

这时，门被敲响了，很轻。

我吓了一跳，这里我谁也不认识。

“谁啊？”

我警惕地问，握紧了拳头。

门外传来年轻男人的声音，很热情：“兄弟，听老板娘说你是豫西来的？

我叫赵磊，咱是老乡！”

我愣了愣，豫西的老乡？

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了门。

门外的男人个子不高，穿件格子衬衫，脸上堆着笑，手里还拎着桶泡面。

“刚听你打电话说老家话，”赵磊把泡面塞给我，“相逢即是有缘，以后在这一片，哥罩着你！”

我看着他递过来的泡面，又看了看他的笑，心里忽然暖了一下。

娘说城里人心眼多，可这老乡看着挺实在。

“谢...谢谢哥。”

我接过泡面，声音发涩。

赵磊摆摆手，眼睛扫了眼我的焊工证：“找工作呢？

巧了，我认识人。”

他往我屋里凑了凑，压低声音：“我表哥在互联网大厂管仓储，正好缺个踏实的，明天带你去面试？”

我心里一喜，感觉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可看着赵磊过于热情的眼神，不知怎么的，心口突然跳了一下。

他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温度有点凉。

“那...那太谢谢哥了！”

我还是答应了。

赵磊笑得更开心了，拍了拍我后背：“客气啥，都是老乡！

对了，明天面试要身份证复印件，你身份证先借我，我帮你去复印？”

我没多想，伸手就往口袋摸身份证。

指尖碰到证件的那一刻，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刹车声。

我手一顿，抬头看向赵磊。

他的笑容还挂在脸上，眼里却没什么温度。

“怎么了兄弟？”

赵磊催了催，“早点复印好，明天才好办事啊。”

我攥着身份证，心里莫名发慌。

这是我进城遇到的第一个“好人”，可为什么，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该不该把身份证给他？

明天的面试，真的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