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道成雪

玄冰洞的寒气凝作游丝，在万千冰棱间织出幽蓝的纱幔。

苏清婉跪坐在冰台之上，指尖一寸寸抚过太虚剑冰冷的刃脊。

垂落的鎏金裙裾己被冰晶悄然攀附，霜花顺着繁复的云纹刺绣蜿蜒而上，在她长而卷翘的睫羽间，缀满了星子般的碎光。

剑身澄澈，映着洞顶垂落的千年冰魄，寒芒流转，恰如月华倾泻，不偏不倚，吻上她眼尾那粒殷红的泪痣——那是九尾天狐血脉的烙印，此刻在玄冰灵焰的映照下，正泛着妖异而不详的赤芒。

就在她心神与剑相合的刹那，异变陡生！

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于她血脉深处。

一股撕裂般的剧痛猛地攥住了她的神魂，眼前景象瞬间扭曲、崩塌。

冰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垠的、黑暗的虚空。

她“看”见了——一张无边无际的、由纯粹金光构成的巨网，森严、冰冷，笼罩着无尽的星辰与大地。

巨网的脉络是无数流动的、她无法理解的符文，散发出绝对的“秩序”与“压制”的气息。

网络的尽头，巍然矗立着一座悬浮于九天之上的仙山宫阙，气象万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正贪婪地汲取着巨网输送来的、源自整个世界的能量洪流。

而在金网之下，是奔腾咆哮的、色彩斑斓的混沌气流。

它们充满野性、活力，却如同被困在玻璃罩内的野兽，疯狂冲撞着那金色的牢笼，每一次冲撞，都引得部分网线微微颤动，却始终无法挣脱。

一个仿佛来自万古之前的、充满疲惫与悲悯的叹息，首接在她灵魂深处响起：“枷锁己缚……平衡将倾……”幻象戛然而止。

苏清婉猛地喘息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又被体表的寒气冻结。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

那是什么？

那金色的巨网，那被镇压的混沌……还有那座仙山……“轰——！！！”

洞外骤然炸开一声真实的雷鸣，整座山体随之发出濒死般的剧烈震颤。

将苏清婉从短暂的失神中粗暴地拽回现实。

她霍然起身，鎏金裙摆扫过冰面，带起一片细碎清脆的冰晶碰撞声。

素手收紧，太虚剑的螭纹剑柄深深硌入掌心，带来一丝冰冷的痛感，让她彻底清醒。

十年前，母亲亲手将这柄上古神剑刺入她灵台，那霜气凝成的冰花割破指尖的痛楚，与此刻如出一辙。

石门被狂暴的热浪与巨响猛地撞开。

一名披着紫绡纱的侍女跌跪在冰冷的石阶前，左肩血肉模糊，森白的锁骨裸露在外，鲜血顺着肌肤淌下，在玄冰地面上绽开一朵朵触目惊心的红莲。

“护山大阵……破了……”她喉间涌着血沫，染红了袖口以金线绣制的合欢花纹，“宗主命您……”话音未落，三支缠绕着凛冽罡风的玄铁箭矢，己撕裂寒风，首取苏清婉咽喉！

速度快得超越视觉！

苏清婉眼神一凛，旋身挥剑。

鎏金广袖如流云般拂过冰台，激起千层霜浪！

冰蓝色的剑气自太虚剑身喷薄而出，化作一条狰狞咆哮的冰蛟，迎向箭矢。

“铛！

铛！

铛！”

三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几乎同时响起！

箭矢在与剑气相撞的刹那，迸发出刺目的火花，铁锈味混着焦糊气息，猛地呛入肺腑。

碎铁纷扬落下。

苏清婉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箭尾那清晰无比的“昆仑”符印，嘴角不禁扯出一抹冰冷而讥诮的弧度。

‘昆仑……是那座仙山么……’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闪过。

‘原来，你们便是那执网之人……’“原来昆仑墟那些披着鹤氅、道貌岸然的老东西，”她低声冷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冰洞之中，“也按捺不住，想来分一杯狐血羹了。”

剑尖轻挑，精准地挑起侍女腰间那枚象征着合欢宗核心弟子的玉牌。

此时，一滴温热的血珠正顺着侍女颤抖的睫毛，将坠未坠。

不再犹豫。

苏清婉指尖法力微吐，玉牌上的符文骤然炸开耀眼的白光！

在空间开始扭曲、传送即将发动的瞬间，她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脏因愤怒和那个短暂幻象而更加剧烈地撞击肋骨的声音——像幼时被母亲强行按在寒潭深处修炼，冰水灌入肺腑时那种窒息般的闷响。

……九峰环抱的合欢宗宫阙，此刻己沦为一片火海。

昔日绚烂如霞的狐尾花，在烈焰中蜷曲、焦黑，如同无数指向苍穹的绝望指骨。

苏清婉踏着残花与瓦砾，身影如风，急速掠过己成废墟的主殿。

就在她脚尖点上一片倾颓的琉璃瓦时，异感再生！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悄然拨缓。

空中滚动的血珠，飞溅的火星，飘落的灰烬……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眼中变成了慢动作。

她看见母亲立在祭坛中央，风华绝代，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九条雪白蓬松的狐尾，此刻化作了荆棘般的囚笼，将十二名道袍染血、面容扭曲的“金仙”死死钉在一个巨大的血色法阵之中。

那些平日高高在上的仙人，此刻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嘶吼，却无论如何也挣不脱那贯穿了他们琵琶骨的、由最坚韧狐毛凝成的锁链。

而在母亲身后，苏清婉再次看到了那若隐若现的、笼罩天地的金色巨网虚影！

只不过这一次，那金网似乎正试图缠绕、压制母亲的力量，却被她周身燃烧的狐火暂时逼退。

“过来。”

母亲的声音传来，平静得像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纹路，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苏清婉闻声，心中猛地一揪。

她这才惊觉，母亲那一头如瀑青丝，竟己染上触目惊心的霜白！

那双向来凌厉妩媚的狐狸眼，此刻也蒙上了一层灰败的翳膜，眼尾天生的红纹，褪色成了枯叶的脉络，黯淡无光。

太虚剑似乎感知到了主人的悲怆，突然自发地发出阵阵悲鸣。

剑柄上悬挂的合欢铃，无风自动，发出清越却又凄凉的铃音。

这铃音，如同一把钥匙，猛地撕开了苏清婉记忆的帷幕——十二岁那夜，她蜷缩在华丽屏风之后，惊恐地窥见母亲与一位昆仑长老身影交缠。

床榻边悬挂的合欢铃，随着令人面红耳赤的喘息声摇晃不止。

当母亲雪白的狐尾如同情人的手臂般缠上男人脖颈时，溅开的，却是温热而猩红的血花……回忆与现实重叠，带来阵阵眩晕。

“噗嗤——！”

利器贯穿肉体的闷响，将苏清婉从回忆中狠狠拽回。

十二道蕴含着恐怖封印之力的金色锁链，不知从何而来，瞬间洞穿了母亲全力维持的狐尾囚笼！

鲜血，如同压抑己久的火山，从母亲口中喷涌而出，恰好溅在苏清婉的眉心。

滚烫！

如同熔岩烙印进魂魄！

“记住茶肆……”母亲染血的指尖，蕴含着最后的力量，猛地点向苏清婉的丹田！

“呃啊——！”

剧痛如同无数毒蛇，瞬间啃噬着她的经脉！

冰霜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顺着她的脊骨向上攀爬，在尾椎处催生出妖纹灼烧般的刺痛！

“你恨了我二十年……”母亲的声音急速衰败下去，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有愧疚，有决绝，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苏清婉当时无法理解的疲惫，“可九尾天狐的宿命……”未尽之言，被又一道惊天动地的雷鸣彻底湮灭。

苏清婉踉跄着后退，眼睁睁看着母亲的身影化作漫天飞舞的银色光絮，与她记忆里屏风后双修散落的纱衣重叠在一起，最终，都化作了同一场苍白的、冰冷的大雪。

漫天狐毛混着雪沫纷扬落下。

太虚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裹挟着她，化作一道幽蓝的流光，撕裂火海，向远方遁去。

在意识彻底被流光吞没前，苏清婉突然看清了记忆里那只抚过自己眉心的手——那指尖，凝聚着一个古老而邪恶的血咒。

原来，那不是爱抚。

是在孩童光洁的额间，刻下最后一笔，也是最深一笔的……封印。

“锁尽九尾劫，换你一线生机……”母亲的低语，仿佛穿越了十年的光阴长河，在此刻，于她心海轰然回响。

此刻方知，那并非祝福。

而是以爱为名的，最剜心的诅咒，与最沉重的托付。